我是一个旧社会出生的农家子弟,从小是穿着母亲做的虎头鞋踏上人生之路的。去年秋天,我母亲带着她的一手好针线活离我们而远去了……读者也许以为我要写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,其实并非如此,而这只是我在赏读杨先让、杨阳父女的《黄河十四走》(作家出版社2003年4月出版)时产生的一点联想。他俩在该书中,就提到了虎头鞋和凤头鞋、鱼蛙耳枕、虎头帽、香包、针扎等民间艺术中妇女业余制作的布制品,说这“既是陈设品,也是生活实用品和儿童玩物。它们充分表达了长辈对晚辈,姑娘对情人,媳妇对公、婆、夫、子的良好祝愿。”并说,“这些妇女利用极简易有限的生活剩余材料,一剪一针地将自己内心的情与爱,和象征人们在传统节日除旧迎新,驱邪逐恶,以毒攻毒的五毒形象在农妇们手下都被赋予了既定的传统观念,成为一种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而活在民间。”
随着现代化建设步伐的加快,我国已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,并逐渐跨入信息时代,尽管类似虎头鞋一类的农家妇女业余制作的民间艺术品一息尚存,但如果我们还不抓紧去搜集、抢救的话,恐怕不用过多少年,也就会因失传而绝迹了。著名画家杨先让先生就是我国投入这一抢救工程的先行者。从1986年至1989年,在四年的时间里,他率领考察队历尽曲折艰苦,出入黄河流域十四次,潜心考察民间艺术,足迹遍及青海、宁夏、陕西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、山东八省,积累了近千张图片及二十余万字的记录。当他将以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黄河流域民间艺术田野考察报告”为副题的《黄河十四走》一大叠书稿送给他的老友黄永玉看时,黄永玉一翻开,就被“震傻了”,惊呼:“杨先让呀杨先让,你可真邪了!那么大的志气、雄心!那么坚忍的毅力!那么精密的计划,那么丰硕的成绩!”并说,“《黄河十四走》点明了研究民间艺术的一个方向、一个方法。是一个铁打的、无限远大的可能性”,“就像当年梁思成、林徽因为了传统建筑的那一走,罗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,叶恭绰龙门的那一走……理出文化行当一条新的脉络,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无可估量。”
黄永玉先生对《黄河十四走》的这一评价,不仅十分精当,而且对我们的赏读,也很富有指导意义。收入《黄河十四走》的图片多达四百多幅,其中包括炕围画、壁画、山岩画、木版年画、陶瓷绘画、皮影、木偶、剪纸、社火脸谱、面花、花被面、花包袱、瓜帽、鞋垫、荷包、肚兜、布老虎、纸牌、瓦当……真可谓千姿百态,丰富多彩,美不胜收!在细细品味的过程中,我们不难发现,有些民间艺术的藏品是极难搜集到的珍品了。如用作民间性教育的箱底画,在经过“文革”的一场浩劫之后,谁家也不敢密藏这类被视作“淫画”的禁品,早就消踪灭迹了。而杨先让先生,却在山西新绛和河北武强,都搜集到了各有千秋的箱底画。他在书中介绍说:“箱底画又称‘袖卷画’、‘门后画’、‘避火’,全国各地木版画产地都有,是民间生产的一种性启发图画,母亲在女儿结婚时买一张藏压在嫁妆箱底下,希望女儿能理解生儿育女的关键所在。”但当他后来到潍坊年画产地考察时,这种箱底画连当地研究杨家埠年画的专家也从来没有见过,说“杨家埠没有一户敢藏那个玩意,那还不得杀头!”就连自家祖传的年画版子他也是用塑料布包了几层,藏在粪坑里才保存下来的。由此可见,杨先让先生对民艺所做的抢救工作,是多么具有历史价值了!
在四年的考察中,杨先让结识了许多民间艺人,剪花娘子库淑兰就是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。她家贫如洗,如果光为自己的现实忧愁,也许一天也活不下去。然而,她乐天知命,心灵手巧,全凭剪新娘子、花轿、壁挂、生命树等吉祥图案来排解内心的痛苦。1986年县文化馆给她带来一些彩纸,使她艺术灵感的闸门大开,沉醉在艺术的创造之中。她首先将自己的破窑洞打扮得如同一座艺术宝殿,继而创作了两幅《剪花娘子》贴在墙中央,说:“那就是我!”她又将剩下的彩纸,把破纸箱装扮得如同五彩宝盒;窑洞黑暗,她剪了太阳、月亮、星星和现代化的大灯泡,象征光明。
杨先让先生说,库淑兰的创作,还未受到商品和名利的干扰,已从传统民俗剪纸进入了偏重纯美的艺术创造境界。当年杨先生采访的民间艺人,如安塞炕围画的作者钟大娘、宝灵的剪纸奶奶杜样茹、华县的皮影艺人潘京乐、乌镇闹社火的领头人李生胜、磁县的窗花巧手张树梅、杨家埠年画作坊的老师傅杨洛书……从照片上看,都已是白发苍苍的古稀之年,尤其是新绛的剪纸能手苏兰花,当时就八十五岁高龄了,未知他们中还能有几位健在?这就是说,杨先让先生率队在黄河流域考察民间艺术的工作做得太及时了,如果再晚些年,就不可能抢救出这么丰富、宝贵的艺术绝品了。我们的祖国辽阔广大,除了黄河,神州大地上还奔流着长江、珠江、雅鲁藏布江、松花江、黑龙江……哪条江河流域都有独特的民间艺术,都值得有志于此的文化人士去考察、搜集和研究。杨先让父女黄河十四走的足迹,无疑是开出了一条抢救民艺的新路。这是一项刻不容缓的艰巨工程。如果有更多的民艺抢救者尽快跟上来,走遍各条江河流域,然后把抢救所得,建一座中国民间艺术博物馆,定会“当惊世界殊”,成为我们民族的一大骄傲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