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中国连环画的发展,王叔晖是一个里程碑。她是中国传统连环画艺术的传承者,又是新时代连环画的开拓者,是人民美术出版社连环画创作、出版的辉煌历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。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期间是她一生创作的高峰期,她的连环画代表作都是在此期间完成的:1954年完成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和《孔雀东南飞》,1956年完成《西厢记》,1962年完成《生死牌》,1963年完成《杨门女将》。而她的人生,亦为人唏嘘,她终生未婚,却画出了最经典的爱情故事。她所画的《西厢记》(128幅白描)曾于1963年第一届全国连环画创作评奖中获一等奖。著名画家潘挈兹评价王叔晖创作的连环画版《西厢记》,“称得起是一部划时代的杰作,可以和王实甫的《西厢记》名剧百世并传”。
连环画《孔雀东南飞》 封面 王叔晖绘
一
王叔晖祖籍浙江绍兴,出生于天津。由于父亲中途免职,她在天津竞存小学仅上过两年学,但自幼聪颖,绘画才能突出。家里来了客人,她常偷偷描摹客人的服饰,画得挺像。一日,有位客人看到她的画,郑重向她父母建议:送这孩子去学画吧,或许将来会有出息。
就这样,15岁的王叔晖开始学画,她的启蒙老师是绍兴同乡又是亲戚的吴镜汀、吴光宇兄弟。吴光宇长王叔晖四岁,他介绍王叔晖进了中国画学研究会,有机会向当时京城一批画家学习。入会三年间,她几乎年年得到研究会颁发的奖品。她参加学会第二年的作品是参考宋人《捣练图》所画一幅仕女人物图轴,而情景却有所独创。《艺术旬刊》为此点评:“取径高古,神理毕具,殊不易得。”周养庵会长看到后,赞赏之余,特意在画上挥毫题道“闺秀中近百年无此笔墨”,还聘请她担任了研究会的助教。广济寺大悲殿的32观音应真,皆由中国画学研究会出人绘制,唯一的女性便是王叔晖。
1930年,王叔晖的家庭发生了变故,她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,卖画营生,供养母亲和弟弟上学。1982年,王叔晖接受《连环画论丛》副主编曹作锐的采访时说:“解放前,我画了二十多年,不论什么扇画、条屏、中堂、百子图、百美图都画,大约画了有一千多张。但是,好作品并不多,因为那时我来不及仔细推敲,我要赶时间,要多画。我靠卖画养家,靠卖画给母亲治病,不多画就揭不开锅。只有到解放后,我的艺术创作道路才算是真正开始。”
连环画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 封面 王叔晖绘
北平解放那年,王叔晖通过考试,进入出版总署工作,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为小学课本画插图、地图。当时,新中国成立不久,急需创作健康的连环画作品。1949年,她创作了连环画《木兰从军》和《孟姜女》。不久,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,她调入出版社,任连环画册编辑室创作组组长。当时的人民美术出版社聚集了徐燕荪、卜孝怀、墨浪、任率英、刘继卣、林锴等杰出的中国画人物画家,是北方的连环画、年画、宣传画的创作中心,与连环画的发源地、连环画创作重镇上海遥相呼应。
王叔晖深知自己的底子薄,就利用空闲时间抓紧学习,首先是补上了人体写生、素描等专业课程,其次是阅读了大量的书籍。出版社资料室有一套《古今图书集成》,几乎没人借过,她发现之后如获至宝,借来后不仅通读,而且做了大量笔记和临摹。
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到“文革”前,十几年里,她创作了大量连环画。除了两部《西厢记》之外,她的连环画重要作品还有《孟姜女》《木兰从军》《河伯娶妇》《墨子救宋》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《孔雀东南飞》《生死牌》《杨门女将》等。她的连环画代表作,受到群众的普遍欢迎,许多作品发行量在百万册以上。
王叔晖认为:“别瞧连环画这个东西小,要打算把它画好,并不容易。它不仅仅表现在画面上,那画面以外的辛苦就多了。打个比方吧,演员只管演戏,不必管服装道具,舞台布景,那些事各有专人负责,而连环画呢?画家除了脚本之外,一个人都得管,连导演的事情都得担起来。”她强调细节的真实。她说:“我们画连环画时,有好些资料要靠平素积累,脑子里要像个底片箱,需要哪个就抽出一张来。如果只在接受了脚本之后再去现找,脑中全无印象,到茫茫书海里去捞针,那就难了。”
除了平素积累,也需要体验生活。《生死牌》原是梅兰芳剧团根据同名湘剧改编的京剧,她画戏曲连环画《生死牌》之前,专门到梅兰芳剧团去看排练,默记演员的招式,还到东安市场的盔头铺去画戏装写生。大热的天气,她在那里画,一件蟒袍就要画两三天。
连环画《生死牌》封面 王叔晖绘
二
在我的办公室,墙上挂着王叔晖创作的《西厢记》中的《听琴》印刷品。从新中国成立到“文革”结束,中国的绘画,除了主旋律创作,除了个别如齐白石、李可染的创作,最精彩的是连环画创作。而连环画中,《西厢记》是最精彩的作品之一。而彩色连环画《西厢记》中又属《听琴》一幅最为经典!
1953年,中华人民共和国新婚姻法公布。人民美术出版社想配合出版《西厢记》四条屏,把创作任务交给了王叔晖。四条屏是年画的一种,是农家喜爱的一种张贴画的形式,每一个竖长的条屏上有四幅作品,四个条屏共16张,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彩色连环画有16张的传统。但谁都没有料到,一年后问世的这部彩色四条屏连环画,日后成了载入新中国美术史册的佳作。1983年外文局对外发行的《中国画报》,计划陆续介绍中国绘画作品。编辑部专门征询美术理论家江丰(曾被打为美术界头号“右派”)的意见:该从哪部作品开始介绍?江丰先生脱口而出道:“王叔晖的《西厢记》!”1983年第一期《中国画报》,将16幅本的工笔彩色连环画《西厢记》全部刊出。
连环画《西厢记》 封面 王叔晖绘
连环画《西厢记》之惊艳 王叔晖绘
《西厢记》的人物刻画生动,造型准确,情感特点栩栩如生,环境充满诗情画意,色彩典雅,线条流畅。这部作品,王叔晖似乎投入了一生的情感及几十年画仕女画的经验。十年之后的1963年,这部作品荣获第一届全国连环画创作评奖的“绘画一等奖”。
元代剧作家王实甫的名作《西厢记》,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主的爱情故事。相传这故事发生在山西永济县的普救寺。王叔晖未去过永济,时间紧,她选择了建筑上有代表性,也是她熟悉的北京广济寺为摹本。
王叔晖先生终生未嫁,但从四条屏《西厢记》看,她是将对爱情的理解、对爱情的追求全部表达在作品中了。 《听琴》一幅,是表现才子弹琴佳人听。才子因得不到莺莺而琴遣心声。墙外,几根微斜青竹,莺莺探身,侧耳倾听,端庄贤雅。琴声顺着风儿飘来,莺莺已然听到张生心声。
王叔晖在创作中一方面坚持其美学思想,一方面注意透视关系、人体结构、素描关系。比如张生在屋内隔着窗纸弹琴,不要说在晚上,即使在白天,我们也不能看得如此真切。王叔晖在这里使用了中国戏剧诗意审美语言,让大家在一幅图中,同时感受到莺莺的期待和张生的琴声。谁注意到这个细节呢?一般读者是注意不到的,这也是王叔晖的高明之处。
连环画《西厢记》之长亭 王叔晖绘
由于多种原因,她创作的几千幅作品中,男性人物很少,晚年画《红楼梦》人物系列画时,她是打算最后才画贾宝玉的,但最终未能如愿。但她对人间爱情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情感,是由衷的。由此看来,她在张生这个人物的刻画上是下了功夫、注入了情感的。她为这个人物定下的基调就是:一介书生,感情专一。张生的才情、气质,是王叔晖心目中的理想,也是我们普通读者喜爱的形象。
16幅《西厢记》的描绘,胜过万语千言。
彩色连环画的成本高,定价也高。也许由于价格的原因,王叔晖为了满足普通读者的要求,1957年又创作了128幅的白描本《西厢记》。
1979年第四届全国文代会期间,邮票设计家刘硕仁代表邮票设计发行局找到王叔晖,提出邀请她设计《西厢记》邮票的想法。1980年,王叔晖画完了四幅《西厢记》邮票图稿。四幅画分别名为《惊艳》《听琴》《佳期》《长亭》,即张生惊艳、莺莺听琴、佳期相会、长亭泪别。1983年2月21日,特种纪念邮票《西厢记》发行。那一年,王叔晖已71岁高龄。一个月后,3月24日出版的英国《集邮周刊》,以全套《西厢记》邮票作为该期的封面;5月号的英国《外国邮票》月刊,在封面显著位置刊登了《听琴》这枚邮票。评价文章认为,这套邮票无论构图、色彩还是印刷,都非常成功。邮票上的人物栩栩如生,呼之欲出。它不仅仅是邮票,而且是精美的艺术品。一年之后,国内的“最佳邮票评选”活动将这套邮票评为1983年最佳特种邮票。日本的集邮杂志将其评为1983年中国最佳邮票。
《西厢记》邮票使王叔晖获得了更高的声誉,拥有了更多的读者。
连环画《西厢记》之听琴 王叔晖绘
三
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室是新中国成立时的特殊产物。当时人民美术出版社急需创作大量的年画、连环画、宣传画,而能够很好、很快地完成创作的画家并不多,这样的画家也是社会所需,于是,出版社在全国各地寻觅人才,并将他们调入出版社。出版社向这些画家下达创作任务,除了工资外,完成任务后,还有可观的稿费。王叔晖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室组长,在著名画家云集的人民美术出版社,创作室组长是个很重要的位置,首先要以身作则。
当年王叔晖的同事刘迅,三十多年后撰文回忆说,王叔晖每天总是很早到办公室,打扫、研墨,中午也不休息,总是不停地画画,提前完成创作任务。画《孔雀东南飞》时,仅收集资料就用了两个多月,画上的服装、道具、发饰,都有实物根据。为了画年画《西藏和平解放》,她到班禅驻京办事处、民族事务所详细了解藏族风俗习惯。因为画得真实,被学校当作直观教材。
王叔晖退休后,仍然关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发展,接受出版社的约稿,像《红楼梦》人物画,王叔晖前后共画了“红楼十二钗”中黛玉、晴雯、王熙凤等八个人物。这组作品边画边出版,大多已作为单幅年画发行。可惜的是,在画《惜春作画》时,她突然故去,成为绝响。
时任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、著名书法家沈鹏写下悼诗:
楼院昏昏落日斜,忽闻女史走天涯。魂归泉路钗销折,画到西厢玉绝瑕。一管串联红锦线,百年来去白荷花。仙游应化花中蝶,梁祝相随舞万家。
在王叔晖先生的追悼会上,既是王叔晖的同事,又是画家的姚奎、张广、徐淦、王里、许全群、徐希、林锴、江荧联名写了一副挽联,我认为,这是对王叔晖先生一生贡献最为贴切的评价:
将普及者提高,将提高者普及,善始善终真同道也;为红花之绿叶,为绿叶之红花,洁来洁去岂常人乎?
作者 | 林阳 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总编辑
摘自 | 《中国艺术》第7期 · 聚焦